2021年2月22日星期一

记忆中的北京四合院

  京人

我在北京城长大,住过四合院,也见过一些四合院,各不相同。童年的记忆有些特别清晰,有些则模糊不清,大多是发生在文革以前。我不是建筑学专业,又没有照片和研究,只想对正在消失的旧北京做一些凭吊。

60年代初,我家搬到东城,与另一家合住一个小四合院。老北京是“东富西穷,北贵南贱”。东城的四合院比较近代化,估计是20世纪以来的建筑。我家住的那个小四合院就是已经西洋化了。三间北房,居中一间是客厅,左边是书房,右边是卧室,后面带一个洗手间,有抽水马桶和浴盆。北房后面和西面有高墙维护,形成一个L型的夹道,与后面的邻居隔开。 两间小西屋,也许是为孩子和们居住。南边有一大一小两间,连着一个小洗手间和小储藏室,小洗手间只有马桶和洗手池。猜想原是客房。奇怪的是没有东房,代之以东墙。

又有两间小南屋,一间有一个旧式烤炉,小锅炉和水池,是厨房无疑了。另一间连通厨房,估计是做饭和放餐具的地方。此屋另有一门,通向前院和大门,拐角有一个无门的小仓库棚,像是堆煤堆柴的地方。两扇朱红色的大门,两米深的门洞,可以存放摩托车自行车,遮风避雨。从大门进来,穿过了门洞,迎面是一个粉墙影壁,中间是个石头圆台,可以放大花盆。两边有小花池。所有的房屋都是红门绿窗灰瓦。

我最喜欢的是院子。中间的四方院全是方砖铺地,周围有花池树木,夜来香,鸡冠花,草茉莉,小芙蓉,争奇斗异。除了美化环境,我们更注重实用价值。西房前花坛后是一排豆角,院子东侧是三架葡萄。在南屋前,有一道高高的篱笆墙,爬满了丝瓜和西葫芦。篱笆墙隔开了正房西房与南房。想当年是让主人和客人都感觉方便。 葡萄架后,一道粉白的短墙将院子分为两处,一个月亮门通向东侧的厨房。那里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山桃树。春天开满粉红的桃花,夏天用绿叶挡住炎热的阳光,秋天扫叶子是一项繁重的劳动,冬天只见秃枝覆盖着白雪。桃树下,除了一条小石甬道,都种了玉米。

院子是我和姐妹们的天堂。北京春天风大,我们常常攀上短墙,再爬上桃树的一个粗大的横枝,坐在横枝上随风摇动。偷吃葡萄,被老爸严厉追问。摘豆角丝瓜,让外婆烧菜。浇花浇菜浇葡萄,全家上阵。北屋前有一个上三层台阶的露台,原是为闲坐晒太阳,却变成我们为大人们演出的舞台。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我们全家被迫搬出。听说之后有3-4家搬进去,将整个院子改得面目全非。 我再也没回去过,怕破坏了儿时的旧梦。前几年从美国回北京度假,有心去重访旧地,但听说那院子早已拆掉,被高楼大厦取代了。

我在东城上完小学。东城的民居很多都是四合院,我的小学同学大多数住四合院,但分为三六九等。其中一个小学同学,她家的四合院是最标准最美的。只是那前门楼被拆掉,改建成一间房屋,被另一家居住,挡住了昔日的繁华。虽说从外边看不起眼,进去之后,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从侧门进去,见到一个小车库,想必这侧门是旧时的车库门。走过一条长长的夹道,先看到右手边一个精致的小庭院,两间小北房,号称“外书房”。再往前走就进了一个四合院。东西南北一律是一明两暗的三间屋子,同样格式同样大小,也都是红门绿窗灰瓦。但房间和院子都比我家的大得多。东房是我的同学和她妹妹的居室,其中另一间是她们的活动室和她妈妈的画室。南房是洗手间,装有抽水马桶和浴池。还有储藏室和厨房。这个同学是三世同堂,爷爷奶奶住北房,父母住西房。这是四合院的等级:北房冬暖夏凉,西房次之。北京有一句老话:“有钱不住东南房。”

院子也是四方型,铺有十字型的砖道,通向各个房间。四角植树种花。记得因学校没有排练厅,老师征得家长的同意,带领我们10个男孩儿女孩儿在那个院子里排练了几次“体操舞”。 整个排练期间,我们必须保持安静,不许高声讲话。之后,我去她家玩儿过几次,北屋和西屋是绝对不能进的,只在东屋玩游戏看连环画书。去南屋是上厕所洗手。我曾悄悄地在外书房门口探头探脑,始终不敢进去,至今不知里边是何等模样。也许是院里的大树成荫,夏天极为凉快。

这个美丽的四合院和它的主人当然躲不了文化大革命的扫荡。我断断续续听到了她们的遭遇:红卫兵批斗了老爷子,他年事已高,不堪虐待,心脏病发作死去。老奶奶惊吓而死。我同学的父母带着姐妹俩匆匆逃走,下落不明。那时我们都只是10来岁的小女孩,我至今还记得她那纤细的身材,姣好的面容。我再也没有听到过这位同学的消息。

一墙之隔,住着我的另一个女同学。她家不是四合院,而是一排四间的北房,前边是一个大院子,东面沿墙修了一个小假山,下面是一个小鱼池。周围是花坛和草坪。我猜想这个居所也许是隔壁四合院的一部分,相当于花园和客房。回想起那最后的房间,是个狭窄的长方形,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小门通向花园。很可能原是连接两处的夹道。

这两个同学是要好的朋友,想必两家有特殊关系。在北京能够住独门独院的家庭,大多数都是富裕户,名人或高级民主人士。我很喜爱那假山鱼池,每次去那里,总是在花园里跑来跑去。那同学的父亲腿脚不便利,脾气很坏,时常吼叫,大家都怕他。听说这老头原是一家肥皂厂的老板,共产党来了,先是公私合营,以后全部收公。难怪老头子总是怨气冲天。

我还有两个要好的小学同学,常去她们家里玩儿。她们的父母都在作家协会工作,分给她们父母的住房就在一个大四合院的后面。我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她们家的大门像个车库门,进大门后,里面黑乎乎的。出了那个“黑屋子”,走过一条长长的夹道,才进院子。有一天,我们几个爬上屋顶摘大枣吃,坐在屋顶往下看,才得到了整个院子的平面图:我的小朋友家是这个大四合院的后院,五间北房,呈马蹄形,分为三家住。中间是独立的三间,最两边的2间有门通延伸部分,是各家的厨房和厕所。南面是前院大北房的高大的山墙,几乎遮住了后院的阳光。那正院看来是一个维护很好的四合院。由于我所在的房顶高度不够,不得细节。文革抄家期间,我们正巧出门,看到从那个院里抬出两具尸体,扔进一个堆满尸体的大卡车车厢,轰轰地开走了。吓得我们飞跑回去。

除了那两个独门独户和几个两三家合住的四合院外,多数同学则住在由单位分配的大四合院,有的是两进深,有的是三进深。一些房间前有几层台阶,穿过一个露台再进屋。这类大四合院一般住十几家,房屋比较旧,大门敞开,随便出入,厕所和水管是全院公用的。还有一些同学住“大杂院”,是穷困户,不能入四合院之流。

17-18岁时,有机会去某教育局几次。教育局不是设在办公楼里,而是占据了一座“三进深”的大四合院。如果说我家的四合院是小巧而舒适,同学家的四合院是宽敞而典雅,教育局占的四合院则是富丽而堂皇了。我估计原是一个大富商或高官的居所,被没收充公。

前门有传统式的门楼,两扇朱漆大门,一道高门槛,气派不凡。进去是前院,迎面一溜正房,已经改建为办公室。整个院子的四角有走廊相接,大门里左侧一间小南房是传达室。沿东西房外的走廊,可以进入中院。中院的北房高大恢弘,前后都有大玻璃窗,已改成礼堂,可以容纳50-60人。东西厢房仍是办公室,也有走廊连接。后院比较简单,是一溜稍矮的北房,有一个角门。三层院落均是方砖铺地,房间走廊一律是红门绿窗,只是走廊上部有彩色绘画,像是仿效颐和园的长廊。可惜年久失修,大多难以辨认。我一向喜爱走廊,下雨天不用打伞,下雪时不担心湿衣湿鞋。既有装饰功能,又有实用功能。可能是办公场所吧,没有花草树木。模糊记得后院有几棵树,不敢确定。

还有一些更大更豪华的四合院,一般称“王府”。北京有众多的王府,有的已经向游人开放,如恭王府醇王府等。还有一些由于各种原因不能参观,只能“望府兴叹”。小学时,我去过一家“王府”,不对外开放,是一个不挂牌的政府机关,闲人莫入。

因父母曾在那个机关工作,我上小学前住在府外西边的大院里。大院南边是一排车库,其余三面都是平房,合围着一个大四方院。这里是机关的家属区,是后来加盖的。工作人员可以穿过车库中间的通道,走到他们的办公室。家属们则走西北角的便门,上学上班买菜。每逢周末,警卫放松,加班的工作人员可以带小孩子进府玩耍,年龄必须在12岁以下。搬家后,母亲也常带我们姐妹去那里玩儿。

对王府的大门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一个三座门的大牌楼,大门紧闭,只开两个侧门。门里有两个大红圆柱,像一个大敞厅;两边各有小房间,是传达室警卫室。进了正门,院子很大,有一道宽阔的水泥通道,连接中院和后院,形成一个环路,可以骑自行车或摩托车。毫无疑问,这也是后修的。其房屋格式不像民居四合院,倒像故宫的后三宫的小缩影:突起的平台上,矗立着三座殿堂,都是飞檐大屋顶,房屋装有两排大方窗,已安上玻璃。暗红色的墙壁,窗框门框漆成绿色。居中的一座最高最大,已改为礼堂,平时开会,节日开联欢会舞会。两边有耳房,一间有一架钢琴,另一间放杂物。 后面的三间殿堂打通为食堂。

沿东西通道,就进入后院。东西厢房是对称的,都是五开间,中间有一个五层台阶高的露台。北房更高更大,两侧也有耳房,中间是十层台阶高的露台。我从来没进去过北房,不知里面情景。只记得我们几个小孩子常跑上每个露台,然后从台阶两侧的斜坡石板滑下来,像在游戏场滑滑梯一样开心。

南面,沿着后殿堂的后墙,筑起一座石头假山,中间有石桌石凳。这里是孩子们捉迷藏的好地方。假山和北房之间,穿过环行道,有一个高大的藤萝架,挂满了紫色的藤萝花。藤萝架两侧是两个大花坛,五彩缤纷。也许是年纪小,只觉得那个地方很大很大,像一个大公园。 每次从后院走到大门,就累得脚疼腿软。

文革之后,再也没机会重访那个王府,也没有见到小学同学的四合院。如今它们都可能夷为平地,为高楼大厦和环路让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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