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25, 2011
鍾樂偉:當流淚變成國家唯一語言
【明報專訊】在香港,我們認識李春姬是何許人,是因為她破天荒在報道新聞過程中因悲傷痛哭過度而暈倒。
然而在朝鮮裏,她只是二千萬一同流淚的陌生人而已。
整天望着直播中的朝鮮中央電視台畫面,不是播放着讚頌金正日將軍革命的豐功偉績和貢獻的頌揚歌曲,就是把一首首宣揚擁護金正日將軍千歲萬歲的詩詞激昂地朗讀出來。在沒有把台徽轉為黑白的情况下,電視畫面不斷出現着穿上一式一樣老土西服的韓國男人,女的穿著顏色單調的韓服,一張一張淚流滿面的臉孔,可以的話就以拍打自己來表達無盡深淵的傷痛,抑或在攝影機鏡頭面前呼天搶地地叫嚷「我們的父親金正日呀,你的離開叫我們怎麼辦?」就在這一刻,彷彿在這個國度裏,國家機器要狠狠地把一個獨立個體吞噬﹕哭泣聲成為國家唯一容許存在的聲音;舉國上下只能在掛上金正日生前向國民微笑的照片面下跪拜。「201112170830」,這是一組從今天起成為每一個朝鮮國民不能忘記的數字。
然而,在沒有排演的可能下,最令外界費解的是每一個人、每一個動作、每一滴眼淚,都好像可以恰如其分地從心而發熟練的演繹出來。此外在錦繡山紀念宮中圍走在金正日領袖已蓋着紅旗和以自己名字命名的「金正日花」(Kimjongilia)的身軀旁一同參拜的政要、軍官和黨內要員,都好像機械人般集體地以同一步伐同一角度鞠躬。在這種集體主義下,每一滴也是為着死去的偉大領袖金正日而流,然而每滴淚珠流在每一張臉孔的淚痕背後,都好像在告訴我們,他們每一個都嘗試訴說出屬於自己的故事﹕那是真心單純地擁戴領袖而對其死訊感到震撼的表現與長期懼於恐怖極權手段下的本能反彈。
1984的恐懼氛圍
奧維爾告訴我們,人身自由在獨裁政權控制到無孔不入不是奇聞。但朝鮮甚至連傷痛流淚的自主權也是牢牢地盡在一個從上而下控制的獨裁體制內,相信這是連《1984》也沒有想到的。朝鮮勞動黨會為每家每戶的悲傷反應記錄下來,以嚎啕大哭視為效忠政權的唯一指標,因而每一個人都只會爭取在鏡頭曝光面前聲嘶力竭地哭,擔心別人比自己的「感情」更強而被官員質疑忠誠。
筆者在朝鮮領袖金正日逝世後,以電郵方式聯絡了一位在澳洲認識的朝鮮變節人士。尹先生當初2000年從中朝邊境的渠道成功排除萬難最終逃到抵達自由世界南韓其後再轉到澳洲。由於今天在中澳兩地從事與朝鮮之間的礦產貿易投資工作,因工作敏感不便公開顯露自己身分。然而,從他的回覆中得知,他對當下朝鮮百姓對金正日逝世消息的反應沒有感到驚奇。因為當年當被告知金日成的死訊後,他的工作單位立刻通知他前去金日成的銅像前把內心深切的哀痛「表露」出來。就在那一刻,任憑他有多努力也不能逼出眼淚,只能以低頭掩面假扮流淚或以口水畫在臉上扮作淚水。此外,他更提起當年謠傳的一件事,當金日成死後,一位負責經濟研究的大學教授由於被發現哭不出淚來並忙於修理自己的單車,其後被黨以不尊敬領導人為罪名送往勞教所,他便知道自己不能在這個國度裏長期逗留。
Nothing to Envy的造神運動
恐懼是單方面的硬手段。單純地擁戴源於國家宣傳對領導人的神化工作,配以隔絕外來資訊而無法作出對比,就正如Barbara Demick的著作書名《我們最幸福》(Nothing to Envy)一樣,平民已被國家機器蒙騙出一種狹窄的自滿感,才是朝鮮最鬼斧神工的國家藝術。
根據朝鮮的歷史書記載,當年金日成辭世,當時有過千隻仙鶴(在朝鮮中象徵永生)想接走領導人,可是,後來卻因為﹕「仙鶴不忍心接他升天,因為人民哭得肝腸寸斷,他們搥胸、叩地、扯髮。」「十天後上天派來的仙鶴,決定讓他在人間的天堂宮殿安息。」
另外,當年的政治宣傳部也為金日成死後編造了一個故事,內容是發生於朝鮮大同崗郊區,離平壤40公里的地方有一座金日成紀念碑,就在他去世的那天,有幾千隻燕子飛到那裏向他鞠躬。經年累月後這些都成為朝鮮家傳戶曉的神話,從來無人敢於質疑和挑戰。
為了延續政權的神聖化,金正日被賦予製造神蹟的能力比父親更變本加厲。據史官記載,金正日當年出生於神聖的白頭山時,天上曾出現兩道彩虹,而且傳說他在山上的簡陋的木屋中出生,駐守該區的士兵忽然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正要發生,他們在樹上刻上數個字的標語,寫着﹕
「啊!朝鮮呀!白頭山明星誕生了!」
其後這棵樹成為大眾朝聖的地方。直至近年因有日本植物學家質疑該棵樹上的標語不可能在50年前刻下,因為那棵樹根本在那時不存在,朝鮮政府才把該區封閉起來不接受外界參觀。
神聖不可侵犯是建立神與人不同的基點,金正日的神聖之處更在於他如何保留他聲線的神秘性。從1970年代正式在朝鮮電視媒體出現,成為金日成悉心栽培的繼任人,到上星期六他在火車上去世為止,絕大部分的朝鮮百姓只曾在1992年慶祝朝鮮人民軍60周年的閱兵儀式中聽過他的聲音。當時,站在其父親身邊,金正日在金日成的講話後,向咪高峯說出至今在不少未有接觸過他的朝鮮百姓中的唯一一句說話﹕「將榮譽給予英勇的朝鮮人民軍﹗」
為了使百姓歇斯底里地對金氏王朝有絕對心甘情願的擁戴,聲線成為政權最後的武器,鐵定要把領袖與人民徹頭徹尾的分隔起來,因為對人民來說,他就是神。
教育也是金正日牢牢控制的,根據Human Remolding in North Korea: A Social History of Education一書的分析,朝鮮對教育的重視程度,可在其99%的識字率大概得知一二。在朝鮮的教科書中,歌頌金日成和金正日的課文比比皆是,有的甚至把金日成描繪為異於常人的課文,例如他能夠徒手撿出一顆石頭,往天空奮力一擲,結果把美國衛星砸下的驚人故事。
其實了解事實真相,特別是不少當年負責杜撰那些匪夷所思虛構故事的宣傳部官員,今天都已變節逃到韓國。然而對大部分仍蒙在鼓裏的平民百姓,這是人民在過去的半個世紀唯一接觸到的資訊。因為他們自少就被灌輸了國家領導人有天賦的超自然能力,政權透過麻醉人民的思想,隔絕與外界接觸來控制人民。再加上傳統儒家思想在朝鮮社會的重要地位,它強逼人民要絕對服從領導人,使到那些天方夜譚的故事他們也最終選擇相信接受。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可能你會問﹕如果我留在家中不外出,外人便不知道我有否在家中悼念?更可以假扮悲傷?尹先生告訴我,他曾經聽說過當年在金日成死後,有些卧病在牀的病人由於未能下牀外出到金日成的銅像前嚎哭悼念,後來被黨質疑其誠信並捉去到勞教所「再教育」。我便知道在官員眼中,哪怕你是真情抑或假意,你根本沒有逃避空間。
在朝鮮嚴密監控的社會裏,不單每家每戶必須以戶籍(Hojeok)向政府登記家中所有的資料,因為朝鮮要依此來確保糧食分配制度(Public Distribution System)得以維持和阻止人民自由流動外,每一個人也被牢牢困守在國家個人登記系統中,沒有一件事沒有一天別人會不知道你在幹什麼,因為你每天都要按國家斷定你家庭階級的工作(工廠生產、農業)準時向單位匯報。如果有一天你無故缺席了,不但你的直屬工作單位會向上級告發,你的鄰居也要小心翼翼地留意你的行蹤,因為如果最終被發現出任何違法行為,在朝鮮連坐法的社會中,你身邊每一個人也會被控告隱瞞國家懲處的。
不過根據尹先生的回覆中,他也提出這個真與假的比例也慢慢出現變化。他說﹕「對朝鮮平民而言,金日成是萬人景仰的偉大親切的革命家與父親,然而與金正日只是令人民一次又一次陷入饑荒的獨裁者而已。」在朝鮮宣傳部的油畫中,大概可以明白金日成與金正日的分野﹕金日成會走進群眾關心群眾,但金正日的擁戴只是因為他是金日成的兒子而已。我想這也是近年傳出朝鮮國內有零星反對金正日的原因。
吃不消那些濫情的對白,本已準備按下電視遙控器上的更換頻道制時,直播畫面出現了一個訪問﹕「國父兼親愛的領導人離世後,大批受創傷的靈魂聚集在一起。」
「他年紀這樣大,仍不辭勞苦為我們工作。現在他死了,我怎能隱藏我的傷痛。」
哭泣聲從來是只是讓人倍加傷感的載體,但原來在一個國度裏,舉國上下以統一的方式來表達別無兩樣的感情時,產生出的聲音只有令人感到更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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